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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回书说到孙悟空从五行山被放出来后，就遇见了“六贼”，这六贼是有深刻的寓意的。昨天有朋友说：其实故事情节还是浑然天成的好。假如处处都有寓意，就小说来讲这样写落了下乘了。贫道是赞同这一点的。一部小说，无论怎么加“寓意”，最终还得好看。所以古今很多人，在《西游记》一个地方看到有寓意，就以为这部书处处都有寓意，这是过于苛责这部小说了。
今天这回书的回目是《蛇盘山诸神暗佑，鹰愁涧意马收缰》，这一回，其实就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寓意，只是按部就班地收了一匹白龙马而已。“心猿意马”，确实是道教尤其是内丹家常常借来比喻人心的。但孙悟空活泼好动，调皮捣蛋，算作“心猿”没有问题。作者在他欧陆登录身上，阐释“心猿”的笔墨也最多。白龙马又老实，戏份又没多少，何以把他派作“意马”？充其量也只是取经队伍中正好有一只“猿”一匹“马”，说起来显得好听而已。就像“康熙来了”，只不过是蔡康永和小S徐熙娣的组合，在传播上起到一个很好的作用。至于五百年后，研究我们这个时代的勤奋学者，会考证出他二位和康熙大帝有什么关系，这也是不好说的事。
所以以善于发掘"寓意"的李卓吾、刘一明、黄周星那拨人。解了半天，也解不出意马的“重大含义”。他们面对这一回也无从下手，只好说：
此回明既闻正法，急宜努力修持，不可因循怠惰，龙马之喻意深哉。
只要能成正果，不妨以悟空而师凡僧，以玉龙而变白马，世之执拗矫强而欲有成者，读此可悟矣。
篇中云：“那猴头，专倚自强，那肯称赞他人。”这是学者第一个魔头，读者亦能着眼否？心猿归正，意马收缰，此事便有七八分了。着眼，着眼。
故此回示人以任重道远，竭力修持之旨。
这些话，当然都没错。尤其是这一回的主要情节收白马，正好可以让人想起任重道远、竭力修持。至于刘一明非得讲蛇盘山、鹰愁涧的含义：“蛇为火，言火候层次之曲折”；“鹰利爪，喻冒然下手之有错”。又说菩萨“摘了小龙项下明珠”，是“不使妄用其明，有若无，实若虚也”。还说，用柳叶变成三根毫毛也是有深意的，“木至于柳则柔，叶至于柳叶则更柔，物至于毛则细，毛至于毫毛则更细，放在脑后藏于不睹不闻之处也。总而言之，是叫再三观察，刚中用柔，于不睹不闻至密之处，心细如毛，随机应变”。这些话，有道理当然是有有道理，我们只好就那么一听罢了。
但这里小白龙在听菩萨教诲的时候，原文有一句“口衔横骨，心心领诺”，不知为何这些人没有讲。”原来古人认为人和动物的区别，就是因为动物喉中，有根横骨阻塞了咽喉的通道，所以不会说话。人类则没有，所以能说话。所以我们看《封神演义》第十九回，讲周文王之子伯邑考献给纣王一头白猿，能歌善舞，它就“修炼得十二重楼（即喉管）横骨俱无”。清《施案奇闻》第四回讲一白水獭到施公处告状，由于是畜类，“横骨扎嗓，不能言语”，故只能悲声乱叫。评书相声提到不能说话的畜类，都常用“横骨插心”熟语。比如《济公全传》说“都是披毛带角，横骨插心，脊背朝天”，意思就是他们都是畜生。所以此处小白龙“口衔横骨”，自然是甘愿变为畜类，不随意口吐人言的缘故。
在收龙马的同时，又有一大批神仙加入了取经队伍。他们虽然没有直接现身，但时时刻刻保护着唐僧的安全，同时也暗中记录着唐僧的言行。这就是六丁六甲、五方揭谛、四值功曹、一十八位护教伽蓝。此前早就有朋友回复贫道，想听听这些小神仙的故事，今天就在这里八一八。
六丁六甲到底是男是女？
六丁六甲本来是十足十的道教神。是六位丁神和六位甲神的合称。六位甲神都是男的，六位丁神原本都是女的。所以叫六丁玉女，六甲将军。在旧历的甲日和丁日念诵他们的名号，就有很多好处。
值得注意的是，六丁六甲也和很多道教神仙一样，在不同时候，不同的教派，有很大的变化。所以我们不必奇怪，诶，怎么和我看到的不一样？这种信仰，大概南北朝的时候就有。但此后几百年不知为何，六丁玉女渐渐变成了六位男性将军了。
据宋代灵宝派科仪《灵宝领教济度金书》，六甲将军为甲子合形大将军凌飞、甲寅变形大将军蒋真等六位。六丁将军为丁丑大光大将军黄洞、丁卯元光大将军徐元哲等六位。宋洪迈《夷坚丁志·兴国道人》载，赣州兴国刘子昂不信道教，把道书烧掉，于是就来了几位神将，“如世所绘六丁力士者”，和他说：我们本来是保护你的，现在你不信我们，我们要走了。可知当时六丁六甲充当保护神的信仰颇为流行。而且六丁神也成了六位猛男了。另外，北宋灭亡时，金兵围攻汴梁城，当时有个装神弄鬼的郭京，说他能召唤天兵天将，就找人扮作“六丁力士”，想来不可能找小姑娘扮的。
六丁神本来是”玉女“，何以变成了六位将军？甚至出现了“六丁力士”的说法。毛病就出在这个“丁”字上，而且，贫道怀疑很可能是民间把“六丁神”和“五丁力士”搞混了。
首先，丁，既是十天干的第四位，同时又是男子的意思，所以一个家族生了男孩，就说是“添丁”，征兵的有“拉壮丁”，男孩成年叫“成丁”，这当然大大影响了六丁的女性形象。
其次，历史上另有一个”五丁力士”的故事，这个故事也很有名：
秦国想灭蜀国，就想了一个办法。他叫人作了五头石牛，每天在石牛屁股后面摆上一堆金子，谎称石牛是金牛，每天能拉一堆金子。蜀王听说， 就派人向秦王索求。秦王就把石牛送给蜀王，外加五个美女。但是石牛很重，如何搬来呢？当时蜀国有五个大力士，力大无比，叫五丁力士。蜀王就叫他们去凿山开路，把金牛拉回来。于是五丁力士在大山间开出了一条大路，把石牛和美女带回来。经过一处，遇到一条大蛇。五丁力士想把蛇从洞里拉出来，结果把山拉塌，五丁力士和五个美女都被压死了。秦国就顺着这条大路打进来，把蜀国灭掉了。
所以我们看戴敦邦先生画的《道教人物集》里的六丁神，就特别有意思。戴敦邦先生当然知道六丁本来指的是六丁玉女。但他大概也知道，六丁神在民间经常充当保护神的作用，甚至还有六丁力士的说法，如何调和这个矛盾，让更多的人接受呢？他就把这六位女神画成了六位女汉子！
女神和女汉子
五方揭谛
前些回，贫道经常讲：这个是民间乱编的神，那个是乱造的神。比如金吒，就是军吒利明王的省称，民间居然给他编成了托塔天王的儿子。这里的揭谛也是这样的。
揭谛，本来是“去、去经历、去体验”的意思，读作ga ti，所以《心经》英译本，将它直接译为Gate，我第一次一看，诶？这是大门还是盖茨？
以下是《西游记》英译本里的《心经》：按字面意思就是：能毫无失败地消灭一切苦难，于是我们背诵般若波罗密多咒语并且说：大门啊！大门啊！般若大门啊！般若僧大门啊！菩提萨婆诃！（能除一切苦，真实不虚，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，即说咒曰：揭谛，揭谛，波罗揭谛，波罗僧揭谛，菩提萨婆诃。）
英译本《西游记》的《心经》
我们看一部《西游记》，不停地刷新成神的下限：历史人物可以成神，比如李靖；编造的人物可以成神，比如二郎；山里的动物可以成神，比如齐天大圣；今天继续刷新：什么历史人物，什么故事人物，什么动物，都统统弱爆了。我，揭谛，只靠一个译音，就可以成神！
揭谛为啥成了神了呢？这应该和《揭谛咒》有关。常建有一首诗《题破山寺后禅院》：“清晨入古寺，初日照高林。竹径通幽处，禅房花木深。”这寺在常熟。但是为啥叫“破山寺”呢，故事是这样的：
有个老头天天来听寺里高僧讲法。有一天，这高僧问他：“你从哪里来？”这老头说：“我不是人，是龙。”立即现出原形，高僧吓了一条，赶紧诵《揭谛咒》，于是召唤来揭谛神，与龙大战。这龙败走，将山冲开一条口子。这就是“破山寺”的来历。
这是宋代的《中吴纪闻》的故事，可见最晚到宋代，《揭谛咒》就是召唤揭谛神的咒语了。
那么《揭谛咒》又是什么东西呢？其实就是《心经》的最后这一段：“揭谛、揭谛，波罗揭谛，波罗僧揭谛，菩提萨婆诃。”这个《揭谛咒》还有个用处，就是给人使坏（或者也可以说是避免杀生）。就是见到撒网捕鱼的，只要向他倒着念《揭谛咒》七遍（诃婆萨提菩……谛揭谛揭），就可以使他这一天一条鱼都逮不着。“猪是的念来过倒”，其实古人也玩。
因为《揭谛咒》里不停地出现“揭谛”两个字，那人们自然就会编出一个揭谛神来。这是非常正常非常合理的事情。宋代流行于南方的瑜伽教，这是混合了佛教密宗和道教的一个民间宗教，里面就堂而皇之地供起揭谛神来了。
《西游记》有“五方揭谛”，这五方揭谛又是什么呢？他们都叫什么名字？这里需要讲贫道的一个小发现。
《西游记》的五方揭谛，经常活动的有一个“金头揭谛”。另外，很多市面上的《西游记》版本里，有个“银头揭谛”。这个银头揭谛，出现在和黄眉怪的战斗里。市面很多的版本，都是这么写的。比如：
这就会使人误解，以为金头揭谛有个兄弟是银头揭谛，那么那三位恐怕是铜头、铁头、锡头……但这其实是后来的版本乱改的。后来的李卓吾评本、西游证道书本，写成“银头揭谛”没有问题，但贫道校了世德堂原本，这个地方明明白白，人家本来是“水头揭谛”！
世德堂本的金头揭谛、水头揭谛
有了“金头揭谛”和“水头揭谛”，这事就好猜了，因为我们知道，本来他们也叫“五方揭谛”。按照国人五方配五行的习惯，剩下那三个，很有可能就是火头、木头、土头揭谛。假如是金头揭谛、银头揭谛排列的话，难道后面还有铜头揭谛、铁头揭谛、锡头揭谛吗？这和“五方揭谛”又有什么关系呢？这实在有点匪夷所思。可见如果深入研究一部古籍，必须从头到尾很笨笨的通校一遍，才能发现许多隐藏的问题。这是不能马虎的。市面上许多版本，都声称是根据“世德堂本”出版的，其实恐怕好多没有真正地去校原本。
另一部稍晚的小说，《三宝太监西洋记》里似乎继承了金头、银头揭谛，反倒给剩下的三个编作了：摩诃揭谛、波罗揭谛、波罗僧揭谛。波罗僧揭谛是“七长八大的一个天神，手拿一个金刚钻”。这几个名字，无论如何是不合“五方揭谛”的特点的。而且《三宝太监西洋记》似乎刻意回避这一点，凡是“五方揭谛”出来，一定含糊这几个名字；凡是说了这几个名字，一定含糊他们代表哪一方。可见《三宝太监西洋记》的作者，心里也是犯二乎的。后面那三个，是根据《揭谛咒》硬凑的。
一十八位护教伽蓝
伽蓝，本来指佛寺。同时也指佛寺的护法神。这本来是印度的神。根据佛经，十八位伽蓝分别是美音、梵音、天鼓、叹妙、叹美、摩妙、雷音、师子音、妙叹、梵响、人音、佛奴、颂德、广目、妙眼、彻听、彻视、遍视。
有些寺庙还供奉这十八位神。然而，他们都是产生于印度，到了中国大陆之后，总归有点水土不服。老百姓既不知道什么叹妙、叹美到底是什么意思，也不知道他们长的什么样。所以我们看《西游记》里，经常是十八位伽蓝一起活动，很少单独出现。唯一一次单独活动，是在黄风山上，护法伽蓝变成了一户人家，给孙悟空治眼睛，但也没说是哪位。所以这正说明，这十八位阿三，其实在老百姓心里是没有什么地位的。
伽蓝是护法神的通称，所以我们老百姓在这十八伽蓝之外，编造自己的伽蓝神，当然是合情合理的。
第一位赫赫有名的伽蓝神，就是关羽。我们去北京雍和宫等地方都可以看到，关羽在大殿的侧面，有一个位置，有时候叫伽蓝殿，有时候叫护法殿，这就是他伽蓝神的地位。相当于寺庙的保安室，而关羽就是保安大队长。
关公为何成为伽蓝，这是他死后，佛教对他的拉拢。原来关公生前，战功赫赫，结果不得其死。这样的人物，是最容易被建庙祭祀的。一方面是向他乞灵，另一方面也是怕他厉鬼作祟。一来二去，佛教看中了这块资源，就说他死后灵魂皈依佛法。然而这样一位武功高强的将军，他在佛教能干些什么呢？当然是去当保安队长最合适啦！
关羽在佛教干保安队长，这个历史很长。致使明清以后，一般的人们提到伽蓝，就以为就是关羽，反倒把那十八位阿三忘记了！
伽蓝这个职务，也有集团招聘和单位自主招聘一说。十八伽蓝，就属于原班底，但大家都知道，标配的往往不好用。关羽伽蓝，就属于中土人士自聘的，渐渐也成为了标配了。
但我们中国宗教是最宽容的。他们不但接纳标配，也容许自主招聘，于是不同的寺，都可以招聘自己的伽蓝。假如这位伽蓝混出了名声，也就会被别的寺招聘过去。
南朝梁的昭明太子，当过密印寺的伽蓝。他对这寺有过支持。所以密印寺奉他们（还有一个是沈约）为伽蓝。塑像供奉。昭明太子名萧统，编过《昭明文选》。
天台山的所有寺院，伽蓝神是王子乔，这本是一位道教神，五代时，被封为玄弼真君。不知为何被弄到佛寺里来当伽蓝。
苏东坡当过杭州高丽寺的伽蓝。据说苏轼在修建西湖苏堤的时候，需要拆除高丽寺的一部分建筑。于是他就在佛前发愿：死后要做这座寺的护法。他死后，人们就把他的像在寺里供奉起来，据说相当灵验。明代有些人觉得苏轼这样一位大名人，当保安实在屈才了，就把他搬出了伽蓝殿。另外供养。谁知立马就不灵了！
1996年，杭州高丽寺遗址出土了一尊石像，据考证，这就是当年护教伽蓝苏东坡！
1996年杭州出土苏东坡伽蓝像
米芾也当过伽蓝。镇江有一座鹤林寺，宋代大书法家米芾曾说：“我死后，要到你们寺来护法。”他死的那一天，鹤林寺的一尊伽蓝神忽然倒在了地上。于是大家都认为是米芾代替这位伽蓝来护法了。就把他的像塑在寺里，当作伽蓝神来供奉。
离我们最近的一位有名的伽蓝，就是明朝的祝枝山。祝老先生当过哪个寺的伽蓝，贫道忘记从哪本书上看到过了，因为每天连载，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查证。但确有其事，待查证后再补充。
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伽蓝神。比如紧那罗、灵显夫人、甚至当地的某个普通小姑娘，因有些敬重佛法的事迹，死后也被搬到伽蓝殿。总之，佛寺结构：中央大殿供三世佛，这个一直是不变的，但侧面这座伽蓝殿，果然是执行统战政策的。不管是阿三的神、民间的神、道教的神，甚至历史上的文人武将，都可以收纳进来。这样算一算，绝对不止十八个！最有意思的是贫道在一个小庙里居然见到了我们的一位开国元首，举着右手作挥动状，也被拉来做伽蓝了！
四值功曹
最后谈一谈四值功曹。
四值功曹， 本来是道教所信奉的值年，值月，值日，值时的四个神。功曹一直是一个小官，汉代郡守有功曹史，简称功曹，除掌人事外，也参预一郡的政务。北齐后称功曹参军。 唐时，在府的称为功曹参军，在州的称为司功。道教人士喜欢借用人间官职来造神，所以也给神界配了这样一个官职。
下图就是明代民间的彩绘木雕功曹。值得注意的是他手里拿的文书。这就是他的本职工作。向玉帝报告人间发生的事情。
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做过“日值功曹”，这就是学校里的“值日生”。这个值日生虽然只是打扫打扫卫生，和“日值功曹”的情况其实一样的，都是每天做固定的事情。当然我们还做过“值周生”。但周即星期的概念是西方传进来的。所以道教没有“值周功曹”。
明代民间彩绘功曹
总的来说，六丁六甲、五方揭谛、四值功曹、一十八位护教伽蓝。18个伽蓝是佛教神，六丁六甲和四值功曹16个是道教神，揭谛只能说是民间信仰的神，而且既受观音差遣，也归玉帝管辖。这和贫道以前说过的观音和玉帝的关系正相似。所以《西游记》的民间特性，从给唐僧护驾的这30几个小神仙来看也暴露无遗了！
李天飞《西游记》校注，中华书局2014年
本文作者：李天飞：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学硕士，现任中华书局文学室编辑。责编有《花间集校注》、《中华书局藏徐悲鸿书札》、《张籍集系年校注》、著名学者编年事辑系列等。个人著有《西游记》校注（中华书局2014年），亦工诗词、书法。宗二王帖学一路，发表有文学、经学、书法相关领域论文及书评、随笔多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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